烏克蘭美國商會會長安迪·亨德（Andy Hunder）分享他和團隊如何在一個被圍困的國家中，克服商業營運的挑戰。

本文中譯版由關鍵評論網提供
譯：柯若德

三年前，西方情報機構預測基輔將在72小時內淪陷。全世界都在為烏克蘭的崩潰做準備。然而今天，基輔依然屹立，烏克蘭依然存在，企業也團結一致與烏克蘭同在，在最不可能的環境中繼續營運。這是如何做到的？

烏克蘭美國商會會長安迪·亨德將其歸納為兩個主要因素：人員和技術。他表示，那些相信烏克蘭並共同努力維持營運的人，以及烏克蘭美國商會的會員們，在維持國家運作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入侵前，我們採取了預防措施，」亨德說。「我們儲備了紙本地圖和現金，預期系統可能崩潰。但在技術方面，特別是雲端運算，證明是一個關鍵轉折點。微軟、甲骨文和谷歌等公司迅速將資料轉移到雲端。這非常重要，因為在第一枚導彈襲擊之前，網路攻擊已經針對銀行，試圖癱瘓金融系統。」

不過，人的因素往往更加令人印象深刻。諷刺的是，戰爭能夠激發人性中最好的一面。亨德認為「作為一個領導者，你做的決定直接影響團隊成員的生活。過去三年來，每天早晨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我的團隊安全嗎？』」

戰爭開始前，烏克蘭美國商會成立了一個緊密的應急小組，由人力資源總監、通訊總監、副會長、活動總監和亨德本人組成。團隊每天舉行多次會議，規劃各種情境，從網路癱瘓時如何維持通訊，到如何確保業務連續性。

2月初，在全面入侵前，商會提前支付薪資並為員工採取「自由離開」（free-to-go）政策。在40名員工中，只有一人離開。

俄國的入侵開始後，每日與團隊的聯繫變得至關重要。幸運的是，員工們保持了網路連接，使所有人都能進行視訊通話。亨德說，看到熟悉的面孔非常重要。在恐懼和不確定的時期，視訊連接提供了安心感。

「每個人都面臨艱難的決定——是留下、在烏克蘭境內搬遷，還是完全離開國家，」他說。「我們的一位總監當時已經懷孕七個月。起初，她堅持要留下來，但經過討論後，她決定前往布達佩斯，在那裡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她後來回來了，並且已經生了第三個孩子。」

對烏克蘭男性來說，情況更加嚴峻。邊境關閉，許多人被徵召入伍。如今，84%的烏克蘭美國商會會員企業有員工在軍隊服役。令人悲傷的是，32%的會員企業有員工死亡的案例——有些是作為士兵，有些則是作為平民被導彈襲擊喪生。

「我們美國商會的一名員工目前正在軍隊服役，」亨德說。「除了他的軍餉外，我們繼續支付他全額薪資，甚至集資為他購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用於前線。這種志願精神和團結一致已成為這場戰爭的標誌性特徵。」

戰爭初期的關鍵時刻是烏克蘭政府選擇留下。西方盟友提出撤離方案，但澤連斯基總統以其著名的回應：「我需要彈藥，而不是搭便車」（I need ammo, not a ride）拒絕了。

亨德表示，這一決定改變了一切，它增強了人們的信心，相信烏克蘭會抵抗，並且國家有一線生機。

「從那時起，我們經歷了情緒的波動——最初幾天的震驚，第一個月的掙扎，第一年的堅韌，而現在，第三年，是疲憊，」他補充道。「三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每晚，我們在天空的爆炸聲中入睡，每天早晨，我們在社群媒體上的爆炸新聞中醒來。情況不斷變化，當這次採訪發表時，事情可能又有了變化。」

以良知領導

亨德指出，與美國保持強有力的關係，對於維持烏克蘭的戰略優勢和確保其防禦至關重要。另一個關鍵領域是公私合作夥伴關係。亨德強調幫助政府領導人認識到公私合作夥伴關係能帶來互惠互利的重要性。

與政府建立信任需要在正式和非正式場合進行持續對話，同時承諾透明度和現實的期望管理。成功不僅取決於做出承諾，還在於持續地達到或超越這些承諾。

「我們的角色是分享最佳實踐——什麼有效，以及我們的會員正在做什麼，特別是他們開發的創新方法，」亨德說。「由於我們與政府的關係以及徵兵的現實情況，我們與官員密切合作，強調保持企業運營的重要性。」

烏克蘭美國商會的許多會員被認定為對經濟至關重要，允許他們保留50%的男性員工並使這些員工免於兵役。這一指定給企業管理者們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他們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哪些員工留下，哪些必須離開。

「想像一下，面對兩名員工，你必須決定哪一個留在家人身邊，哪一個去參戰，」亨德說。「這關係到人們的生命。」

每天早晨，烏克蘭的各行各業領袖們醒來，都要面對艱難的選擇。亨德說，「指導原則始終是『什麼是正確的事情？』」，目標是做出決定，讓你明天——以及在兩年、五年或十年後——能夠問心無愧地照鏡子。看到更大的圖景至關重要。」

與台灣的連結

儘管面臨許多難以想像的挑戰，亨德認為自己「非常幸運——幸運的擁有動力，幸運的能夠旅行。旅行非常重要，但我的許多同事沒有這個機會。」

3月初，亨德前往台北參加以韌性為主題的活動。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分享烏克蘭美國商會及其會員過去三年的經驗。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戰爭持續，85%的烏克蘭美國商會會員企業仍在烏克蘭保持全面營運。

「在烏克蘭，我們被扔進了深水區，必須立即學會游泳，瞬間做出關鍵決定，」他說。「在台灣，我看到了一種更有條理的韌性和準備方法。這不僅關乎軍事考量——同樣的策略也適用於自然災害。建立韌性意味著為任何危機做好準備，這才是最重要的。」

亨德表示，通過與台灣美國商會的互動，他「對台灣的美國商會團隊以及作為更大網絡一部分所帶來的歸屬感印象深刻。與會員們的會面強化了我們存在的原因——為他們服務。」

對亨德來說，國內關於國防支出的討論令他大開眼界。「在台灣，有些人質疑將GDP的3%用於國防是否太多，但在烏克蘭，我們將GDP的36%用於國防，」他說。「當戰爭關乎生存——當它真正是一個生存問題時——國防支出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選項。」

隨著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戰爭形態發生了巨大變化。雖然仍存在著讓人聯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壕溝戰，但現在它與人工智慧驅動的無人機技術相結合——無人機在空中、陸地和海上作戰。烏克蘭製造的無人機甚至迫使俄羅斯海軍撤出黑海。

「即使是北約國家可能也沒有完全準備好應對無人機戰爭的規模，因為衝突的性質演變得如此迅速，」亨德說。「沒有其他國家經歷過烏克蘭在過去幾年所經歷的事情。僅去年一年，烏克蘭就生產了200萬架無人機，從根本上改變了現代戰爭。這為合作提供了明確的機會——特別是與台灣的合作，考慮到台灣在組件和技術方面的優勢。」

而下一波技術已經在測試和部署中，涉及專為擊落無人機而設計的雷射武器系統。亨德將其描述為科幻小說中的情節，類似於星際大戰（Star Wars），然而這已是現代戰爭的現實。

另一個重點合作領域則是網路安全，這是台灣和烏克蘭都擁有豐富經驗的領域。亨德強調需要採取積極主動的方法，指出許多網路安全問題歸根結底是基本的「數位衛生」問題。專家警告說，許多漏洞源於簡單的安全疏忽——弱密碼、未修補的軟體，或員工點擊惡意連結都可能為攻擊提供入口點。

「在烏克蘭美國商會，我們每月經歷約兩萬次網路攻擊，」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擁有強大的國家網路安全韌性、組織中專職的網路安全經理，以及一種每個人都了解自己在維護安全中的角色的文化至關重要。點擊前要思考——因為你永遠不知道電子郵件或連結背後可能潛伏著什麼。」

亨德親眼目睹了不少現實世界中的網路威脅。在一個例子中，一個行動網路商因攻擊而癱瘓了數天。幸運的是，一個被稱為「國家漫遊」的系統允許用戶自動切換到另一個網路，確保連接不中斷。儘管電信運營商在市場上競爭，但在危機時期他們會合作——認識到維持通訊至關重要。

自俄羅斯入侵以來，商會建立了一系列人力資源支持系統，包括專門的心理健康計劃。「在戰爭前，心理健康是一個禁忌話題，特別是在男性中，」亨德說。

「有一種思維是要堅強，不需要幫助。但現在，對話已經改變。我們公開討論心理健康，並致力於在可能的情況下提供支持。領導力的一個關鍵部分是傾聽我們的團隊——了解他們需要什麼以及我們如何幫助。」

前進的道路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烏克蘭大多數時候對世界而言仍然是鮮為人知的。如今，烏克蘭廣為人知——尤其是因為其韌性和勇氣。

「我們經常談論稀土，但在當今世界，真正稀有和瀕危的是勇氣……面對巨大的逆境，這些特質定義了烏克蘭。」

現在，焦點轉向未來。該國正走向停火，隨後是軍隊復員。目前，120萬男女在烏克蘭武裝部隊服役。如果達成停火協議，約70萬人可能回歸平民生活，而約50萬人可能留在軍隊中——最終數字尚未確定。

挑戰將是協助這些退役軍人重新融入社會，確保他們能獲得工作、經濟機會，以及為他們自己和家人提供全面支持。許多人將帶著殘疾、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和其他長期挑戰回歸，這突顯了需要一套健全的退役軍人重返社會機制，涵蓋身心健康、職涯轉型和社會適應等層面。

烏克蘭正在準備進行歐洲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大規模的國家級復甦，這一重建為私營部門提供了巨大機會。「我們的信息很明確——烏克蘭歡迎企業投資。現在是引進投資並抓住未來機會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