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氣候願景:打造綠色未來

President Lai Ching-te addresses the fourth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Climate Change Committee on April 24.

賴清德總統親自領軍氣候委員會,為淨零目標注入新動能。

隨著台灣全力投入全球淨零競賽,氣候政策已從邊陲議題躍升為國家策略核心。政府誓言在2050年前達成碳中和,因此需要大規模進行結構性改革,包括調整能源組合、推動綠色創新、強化氣候韌性等。

為了帶頭領導,賴清德總統宣布成立「國家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藉此跨部會協調政策方向,將產業政策與環境目標接軌,確保台灣的能源轉型與經濟成長相輔相成。

委員會由行政部門首長、產業領袖、科學家與公民社會代表共同組成,任務在於整合台灣各項氣候計畫,建構出協同一致的發展策略。有賴總統親自領軍,委員會的建議亦更具份量。

「氣候政策如今拉到總統層級,成為行政部門的最高優先事項。」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委員趙家緯說。趙家緯為「台灣環境規劃協會」創辦人與「台灣氣候行動網絡」共同創辦人,在相關研究扮演領頭羊的角色,同時在國立臺灣大學與政治大學開設「淨零路徑」課程。

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的任務範圍廣泛,兼具短期行動與長期策略,內容包括擴大再生能源產能;減少碳排放;加強台灣因應颱風、熱浪與其他氣候威脅的防禦能力。

「每次開會,賴總統都全程參與。」趙家緯指出:「他的親自投入,讓各界明確看到這是重點工作。」因為能見度高,各部會更加正視相關政策的推動。

不過,趙家緯也坦言,委員會的運作仍有局限。委員會每隔幾個月才召開一次會議,每位委員僅有一輪發言機會,充分討論與後續追蹤的機會不多。雖然設有若干專案小組,能夠深入探討能源轉型與永續生活型態等議題,但近幾個月來,這些小組基本上處於停擺狀態。「從第三次全體會議到現在,專案小組就沒有再開過會。」趙家緯說。

與其他國家的類似組織相比,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缺乏實質授權與獨立審查機制。「我們不像英國的氣候變遷委員會(Climate Change Committee)那樣,並沒有監管權限。」趙家緯說:「也沒有明確的關鍵績效指標(KPI)或固定的立法成果。」他坦言,委員會定位為政策協調平台,而非監管機構,但「平台無法取代真正的問責機制。」

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的首要初期任務之一,在於制定2035年的中期減碳目標。政府最終訂下的目標是:將碳排放量較2005年水準減少40%。對於台灣這樣高度工業化的經濟體而言,這個目標不容小覷,但包括趙家緯在內的公民社會領袖則認為,幅度仍然不足。他所屬的台灣氣候行動網絡曾提出52%的減碳建議,並以模型推演佐證,只要從政策面加強支持,技術上達到如此降幅並非不可行。

這個高達12個百分點的差距,在委員會初期會議便引發激辯。專家提出分析,證明更高的減碳幅度在技術層面可行,但政府官員則反駁,即便是40%的目標也已經吃緊,並要求專家具體說明實務操作如何達到更大減幅。

氣候變遷委員會的成員涵蓋部會首長、業界領袖、科學界人士與公民社會代表。

賴總統對此表示,40%的減碳目標不是上限,而是起點。趙家緯回憶道,賴總統當時說:「40%是地板,不是天花板。」賴總統並指示各部會,應針對各個產業逐一與企業及公民團體展開對話,探索提高減碳目標的可能性。

「是地板,不是天花板」的政策立場,形同對外釋出明確訊號:倘若利害關係人能夠證明做得到更高幅度的減碳,台灣亦有意願提升目標。這同時是在呼籲企業參與,一同協助擬定政策路線。

沈睡的巨人

台灣的工業部門涵蓋全球知名製造商與高耗能重工業,既是經濟的骨幹,卻也是台灣達成氣候願景的最大障礙。如果計入用電量,工業部門占台灣碳排總量高達一半以上。也就是說,任何一條具體可行的淨零路徑,都必須經過台灣的工廠、鋼鐵廠、石化廠與半導體晶圓廠。

然而,要在這些產業減碳並非易事。重工業減碳通常需要重金整頓設備,或仰賴尚未達到商業化的次世代技術。現階段而言,政府採取謹慎而漸進的作法,呼籲製造業者推動各種升級措施,例如高效馬達、熱能回收系統、智慧控制設備等,每年將能源效率提升1%至1.5%。這些改善措施累積起來固然有效,但終究無法將燃煤高爐轉換成以綠氫供能。

批評人士指出,就連台灣的碳費(工業污染的重要定價工具)也過低,難以促成能源轉型。現行碳費每噸僅300元(不到10美元),且對提出減碳計畫的企業提供減免,因此碳費的實質成本微乎其微。「中鋼每公噸可能只需付20元(約0.67美元),跟促進轉型的所需金額相比,還不到十分之一。」趙家緯說。

政府對工業部門的減碳獎勵亦落後其他先進經濟體。以美國與德國等國為例,補助往往依工會合作與技術升級而定,反觀台灣的補助金額通常較小,且附帶條件較少。

放眼綠能轉型的某些領域,產業往往積極發聲。許多台灣製造商整合於全球供應鏈,已經面臨來自跨國客戶的壓力,必須實現綠色轉型。電子大廠已承諾使用100%再生能源,並要求電網提供更多綠電。

反觀若是更深化的工業改革如低碳材料與乾淨製程,民間企業顯得安靜多了。「企業要求再生能源,卻很少聽到他們要求低碳的水泥、鋼鐵或石化產品。」趙家緯表示:「因為大家的沉默,政府才得以沒有行動。」

換句話說,倘若政策有助於企業達成高曝光度的氣候目標,企業都能立刻支持,但淨零需要有難度更大、成本更高的結構性改革,企業在這方面反而相對保守。企業的猶豫心態可能反映了成本考量、技術不確定性,或對政府領導力抱持觀望態度。

所幸,這樣的情況逐漸轉變。以台灣的外資與跨國企業為例,許多已經必須遵守海外的嚴格氣候規範,或預期面臨歐盟等市場的碳邊境稅,因此可能成為促進改變的催化劑。在這些企業眼中,乾淨供應鏈愈來愈成為未來進入市場的基本門檻。

「如果企業向政府表達在2030年只會採購低碳鋼材,或願意共同發展石化循環系統,政府就有行動的理由。」趙家緯表示。

台灣已有幾家冠軍企業開始行動,例如台塑集團已經著手探討碳捕捉技術,半導體大廠亦投資部署再生能源與電氣化製程。趙家緯指出,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提供了一個平台,讓這些願意創新的企業能與政府直接對話,推動工業減碳所需的大規模改革。

「我們希望民間企業提出需要政府哪些支持。」趙家緯表示。企業若能清楚表達訴求,將有助於促成相關政策,讓減碳更快速、更可行。淨零是否能夠成功推動,或許取決於實質的公私協力,將今日的每一小步進展轉化為明日的重大轉型。

地方政府展現行動力

氣候變遷雖然是全球層面的挑戰,但許多解方卻紮根於地方行動。縣市政府掌握交通系統、使用分區法規、廢棄物管理,自訂能遠與環境政策的情況亦愈來愈常見。台灣政府已正視這項現實,因此訂有《氣候變遷因應法》,要求各地方政府設立「氣候變遷因應推動會」,旨在依在地條件量身打造減緩與調適措施,同時促進社區與企業的參與。

台灣各地呈現出氣候行動的多元拼圖,其中一些城市逐漸嶄露頭角成為領航者。桃園即是一例。這座位於北部、快速成長的城市不僅是臺灣的國門重鎮,也是重要的產業與科技聚落。隨著都市熱島效應加劇與高碳排基礎建設持續擴張,桃園也愈來愈面臨氣候風險的考驗。

桃園市政府並未等待中央政策指引才啟動行動。在市長張善政的領導下,桃園積極推動永續政策,並由副市長蘇俊賓擔任關鍵推手,致力推動城市的2050淨零藍圖。蘇俊賓本身具備工程背景,擅長系統性思維與跨領域整合,強調政策需以資料為基礎、打破部門藩籬。

「碳排放不是單一部門的問題,而是整體系統的結果。」蘇俊賓於2024亞太永續博覽會上表示:「我們需要的是整合性解方,而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零碎措施。」在他的主導下,桃園市各局處——從交通、都市發展到教育、環保——皆被要求與淨零目標對齊。

其中一項亮點政策是桃園因應極端高溫的策略。去年,當全台面臨破紀錄高溫時,蘇俊賓率領團隊檢視都市發展政策,發現都市熱島效應與熱浪議題未獲充分規劃。他隨即指示都發局將氣候韌性納入都市計畫、區段徵收與建築設計中。

市府後續提出包括擴大綠地、以公共運輸為導向的新市鎮規劃(TOD)、新建築採用反射性「涼屋頂」、並調整建築法規以強化通風等措施。上述內容皆已納入桃園下一階段的都市更新藍圖中。

桃園同時善用人工智慧強化環境治理。由環保局主導的「AI環境污染辨識系統」,搭配智慧灑水抑塵設備與水質辨識技術,有效提升稽查效率並榮獲2024台灣永續行動獎金獎與銀獎,展現城市在環保科技上的領先地位。

為確保各局處持續推動,蘇俊賓每兩個月召開一次跨局處氣候推進會議。這些會議絕非流於形式,各局須彙報進度,例如節能路燈建置、電動車充電樁佈建等,如有進度落後,須即時討論預算或人力的調整對策。

桃園的模式已引起其他城市關注並開始效仿。臺北積極推動綠色金融與低碳建築,台南則強調歷史保存與氣候韌性的並行。日本北九州市作為傳統工業重鎮,也與桃園展開低碳城市規劃對話,雙方並討論未來合作可能。

誠然,不同城市的行政能量與政治意志各有差異。但桃園證明,地方政府若有決心,完全有能力成為氣候創新的實驗場。在臺灣邁向淨零未來的過程中,地方層級的行動力將是關鍵,不論是在電動運輸推廣、綠色建築普及,或強化城市對氣候衝擊的抵禦能力。

金融與問責

推動台灣經濟邁向淨零轉型,既是技術挑戰,也是金融考驗。無論是再生能源基礎建設的建置、新型技術的規模拓展,還是高碳排產業的轉型進展,速度是快是慢,將大幅取決於資本如何分配。資金必須流向綠色解決方案,而非高碳排活動。台灣的金融監理機關與金融機構已開始朝這個方向前進,但轉型過程仍處於初期階段,且容易受漂綠行為(greenwashing)影響。

身為台灣最高金融監理機關,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於2022年9月推出「綠色金融行動方案3.0」。各家銀行隨後紛紛推動自身的綠色金融計畫,並依據最新指引,明確界定何謂永續投資與轉型活動。此一永續分類標準旨在依據經濟活動對環境的影響加以分類,藉此將資金引導至如潔淨能源、電動運輸與產業升級等關鍵領域。

但專家指出,相關標準過於寬鬆。「我們發現許多標準其實很薄弱。」趙家緯說。就目前架構而言,只要企業的碳排密度比產業平均值低50%,便稱得上「永續發展」;也就是說,一家燃煤電廠的減碳效率就算只有中等,但只要其他同業的表現比較糟,它還是可能拿到綠色工廠標章。「根本稱不上是最高標竿。」他說。

他的疑慮並非只是理論層面。趙家緯的研究團隊針對台灣企業的ESG(環境、社會、公司治理)訴求進行詳細分析,發現品牌形象與實際表現之間存在龐大落差。在其中一篇報告中,團隊檢視榮獲ESG或永續獎項的企業,結果發現超過六成並未達到研究團隊所設的重要氣候指標。許多企業雖然交出亮眼成績單,卻持續投資部署化石燃料基礎建設,或是並未達到減碳目標。

台灣的銀行業者也出現類似矛盾。主要金融機構雖然公開支持政府的2050年淨零承諾,有些銀行更加入國際聯盟,但資產負債表卻呈現更複雜的現實面。趙家緯的資料顯示,許多大型放款機構即使推廣離岸風電投資,同時卻持續承作燃煤電力計畫,提供融資給石油天然氣公司。

對此,主管機關已開始採取行動,要求銀行與上市公司逐步納入氣候風險揭露規範,讓資金流向更易追蹤。公民團體亦加大施壓力道,公開點名哪些銀行一邊資助新的燃煤計畫,一邊自我標榜為綠色領導者。

「應該更加強化實質參與才對,」趙家緯說:「不能只說自己投資再生能源,更必須推動高碳排產業真正做到減碳。」

也就是說,金融機構應該善用財務優勢,將放款條件綁定具體可行的氣候行動計畫,除了促使企業採納有科學依據的目標,亦運用股東權利來影響企業策略。這類干預措施過去在台灣的董事會中並不常見,但如今逐漸盛行。

加強綠色金融存在強大的商業誘因。未來數十年,台灣預計投入數千億資金發展再生能源、低碳基礎建設與乾淨技術,投入資金於這場轉型的企業可望從中受惠。企業若能展現真正的永續領導力,亦能吸引到低成本資金與長期投資方。

透過設定具有企圖心的指標、公開面對能源安全等爭議議題、尋求產業與地方政府的合作夥伴、堅持在綠色金融中落實問責,台灣正一步步累積成功的籌碼。對台灣的企業與投資人而言,這是政府號召各界共同參與和創新的登高一呼。台灣的經濟未來與氣候未來是一體兩面,每個人都攸關綠色願景的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