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成長潛力卻苦於語言、文化障礙,台灣單口喜劇距成為主流娛樂仍有漫漫長路

二十年前,台灣的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表演尚未廣為流傳。如今,多虧一群堅持不懈的表演者,事業終於開始起飛,儘管其發展方向並不是每個人都期望的。

本文章譯本由關鍵評論網提供

5年多前,我在台北一場單口喜劇活動中遇到了曾博恩。當時,他是一名相當害羞、稍微緊張的27歲年輕人,正在努力嘗試成為一名單口喜劇演員。雖然他身材瘦小、靦腆低調,卻流露出少年般的頑皮,眼神中的一絲閃爍也展現了他的決心。曾博恩不久前才剛從歐洲拿到神經科學碩士學位,當時的他正在「台灣吧(Taiwan Bar)」工作,為這個專注於台灣歷史和文化的YouTube頻道擔任編劇和製片人。

然而,曾博恩有種不安定感,他承認自己的工作並不在生涯規畫之內。大學時期,曾博恩曾在台北第一家喜劇俱樂部(當時稱為Comedy Club Taipei)以中文表演單口喜劇。

「我在他們的開放麥克風之夜(open mic night)上嘗試了5、6次,但做得很糟糕。我的朋友甚至是女友都勸我『別再做了,你不是單口喜劇的料。』」曾博恩說道。服役過後,曾博恩飛往倫敦及巴黎修習研所課程,只是這次回到台灣後,他決定用英文再度挑戰單口喜劇。

在一個現已停業的喜劇場地「Republic of Comedy」多次嘗試後,曾博恩開始找到自己的風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當我用英語寫作時,也許因為不是我的母語,我能真正看到問題所在,寫出更簡潔的句子,這是我在中文中從未達成的事情」曾博恩說。

23喜劇俱樂部共同創辦人曾博恩

在英文相聲得到初步成功後的曾博恩,最終回鍋中文市場,他也發現自己在這兩種語言中都變得更加自信。他的表演片段在網路上引起關注,其中一支影片更獲得數十萬的觀看次數。然而,曾博恩的崛起速度令人驚訝。在我們最初相遇的幾個月後,曾博恩推出了《博恩夜夜秀》(The Night Night Show),這是一個透過網路進行部分集資的政治諷刺節目。作為主持人,曾博恩和總統蔡英文、國民黨政治人物韓國瑜等多位嘉賓,都進行過訪談和互動。

儘管夜夜秀製作過程存在一些爭議,包含曾博恩共同創辦的製作公司STR Network,曾被爆出對上述兩位政治家收取鉅額出場費用,但他的人氣仍持續飆升。今(2023)5月,曾博恩在台北小巨蛋舉行的演出門票售罄,對於幾年前的單口喜劇演員來說,這是一項難以想像的成就,也是該表演型態在台灣的一大躍進。

「我們需要一些新秀來鞏固這個行業及文化。」張碩修(Sosio Chang)說道。他是喜劇表演俱樂部卡米地(Comedy Club Taipei)的經營者,目前該場地已發展成在中山區擁有200個座位的卡米地+。

「博恩是第一位主要的新秀,他幫助大家建立了一個小型的產業。單口喜劇現在在台灣幾乎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並獲得媒體關注,盡管常常是因為它的內容冒犯了人們!」被同行稱為「台灣喜劇教父」的張碩修表示。

與曾博恩共同創辦了演出中心「23喜劇俱樂部」的亞爾伯羅(Sam Yarborough)認為,曾博恩的成功對台灣單口喜劇的發展至關重要。之前,他們的活動都是在台北大安區酒吧23 Public的地下室中舉行(僅可容納30人),而現在亞爾伯羅有了更大的願景。

亞爾伯羅與曾博恩為23喜劇俱樂部聯合創辦人,也都看到了台灣單口喜劇舞台的成長潛力

「當博恩同意加入時,已經開始主持《夜夜秀》,而他成功爆紅,讓我們能將目光投向一個更大的場地,有足夠的空間來建立我們所期望的喜劇俱樂部。」亞爾伯羅說道。

亞爾伯羅(以Sam Yarbs的藝名演出)對過去幾年的發展感到興奮。「如果你是一名中文單口喜劇演員,且想要每週演出六個晚上,現在是能實現的……現在有許多開放麥克風活動,甚至在俱樂部之外,還有各種酒吧和咖啡廳舉辦單口喜劇之夜。」他說。

對此,張碩修雖表示同意,卻也強調製作人、導演和組織活動者不能滿足於眼前的成就。「目前這一行基本上很強大,但仍需大量的努力才能繼續前進。」他說道。卡米地+的表演不僅限於西式單口喜劇,還包括小品、即興表演,以及更傳統的形式如相聲和日本漫才。這兩種模式都有一對表演者進行雙人對話,並運用雙關和相互誤解達到「笑果」,而更多的選擇會帶來更廣泛的受眾。

分裂與幻滅

然而,也有一些演員對如今的發展感到失望。「我以為這一行正處於突破邊緣,但我錯了。」曾以中英雙語進行表演的Arthur Chou說道。「文化走向了其他地方,年輕喜劇演員之所以去俱樂部,不是因為他們喜歡說笑話,而是為了出名。」

Arthur認為社群媒體與尚未完全凝聚的單口喜劇產業,出現了一些巧妙的化學反應。他指出,雖然西方國家在社群媒體崛起的10幾年前就已建立了單口喜劇文化,但台灣卻是在社群風潮其間,甚至可以說是高潮中才出現。

「沒有接觸過任何經典單口喜劇的年輕人,透過抖音或YouTube短片接觸到喜劇……但這與演算法有關,而非被笑點打中。許多人認為單口喜劇是YouTuber旁白影片的現場版本。」Arthur說。

另一個經常被認為西式單口喜劇無法在台灣成功的原因,是笑話與幽默感中的文化差異。不過對於一些人來說,這些討論已是一種陳腔濫調。

亞爾伯羅說道,「每次我做podcast或接受採訪時,都會被問到:『台灣人的幽默感是什麼?台式幽默和其他國家的幽默有什麼不同?』我認為將台灣喜劇視為一種單一、自成一格的幽默是錯誤的。」

相較起來,亞爾伯羅主張世代差異的影響更大。他說:「在台灣,有些人喜歡地獄、前衛和帶有冒犯性的幽默。其他人則是對此感到十分反感,更傾向觀看以文字遊戲為基礎的相聲節目。」

張碩修則表示台灣和西方國家間的喜劇差異實際上很小。「素材、手段以及講笑話的方式可能有些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關於自由和敢於取笑事物……最重要的是,它必須好笑。你必須能夠掌握節奏、展現自信、說服觀眾,這套在哪裡都一樣。」他說。

不過,曾博恩對表演方式仍有所保留,他解釋現在常常可以看到一些過度依賴肢體和鬧劇式的「不成熟」幽默。他同時指出,語言的部分特性會讓某些類型的笑話在中文裡變得棘手。例如中文通常不會把關係子句放在主句後進行修飾,但這就剝奪了在句子途中『話』風突變的靈活性。

對於Arthur來說,文化差異歸結於一點:留白。他說明西式幽默在相聲內容中的留白,已讓觀眾學會自己腦補這些空隙。「這些套路都是為了引導觀眾朝著一定的邏輯前進,然後顛覆預期。演員是透過自身觀點帶來驚喜,而不僅僅是有趣的事件本身。」Arthur說。

「喜劇要成功,觀眾就必須參與。但台灣的情況更為複雜,因為觀眾期望在不思考的情況下大笑。這種期望上的差異,充分解釋了為什麼小品、模仿和低俗鬧劇仍廣受歡迎,因為這些都是最原始、直接的形式。」

曾博恩也表示:「好的喜劇會誤導人們,所以你要利用其他東西來震撼觀眾……如果你無法建立起那種期望,就無法讓他們眼睛為之一亮。」

另一方面,加拿大台裔喜劇演員西爾(Ed Hill)表示,自己是透過「雙文化鏡頭(bicultural lens)」來看待這門藝術,因此可以在中文和英文喜劇間穿梭自如,其他人可能不太容易做到這點。

位於台北的23喜劇俱樂部

「無論你是否接受,語言並不獨立於文化,你必須以涵蓋文化的方式來表達語言……因為我知道中英文是如何運作,所以我能搭起橋樑。我在兩種語言中建構內容的方式是一樣的。」西爾說道。

除此之外,西爾還反駁了一個外國人在台灣普遍持有的觀點:即台灣人對反諷不感興趣。「我有時候也會諷刺一下台灣的家人……同樣的,我認為這與表達方式以及語言結構有關。」他說。

曾博恩指出,由於台灣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太愛用諷刺,因此大家對這類型的幽默比較無感。「人們經常從字面上理解事情,如果他們不知道你只是在開玩笑,就很難放鬆。因此在表演中使用諷刺會冒犯到一些人,特別是針對觀眾的時候。」他說明。

Arthur表示,反諷式的戲謔通常只存在於關係緊密的群體中,這樣比較不容易引起誤解。他進一步補充,因為人們看待事情往往過於認真,為了避免無禮,諷刺通常只在朋友之間使用。

雖然台灣的喜劇產業仍以男性作為主導,但女性演員已經開始展露頭角。吳佳諭(Janice Wu)使用中文表演了將近5年後,在今年年初首次以英文登台。雖然性別對她來說不是一個障礙,但她指出一些人誤認女性因競爭對手較少,能獲得的機會更多。

「我認為女性必須更加努力地證明自己值得這些機會。此外,有些人在交談的時候不懂得尊重界線。有時候他們看到一個女性開黃色笑話,就會以為可以這樣跟我們聊天……一些男性觀眾無法公私分明,會讓情況變得有些尷尬,慶幸的是這並沒有經常發生。」吳佳諭說道。

和台灣喜劇圈的大多數人一樣,吳佳諭認為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她與Arthur等一些人也擔心迅速增加的上座率只是個表象,「大多數人來看節目的觀眾是為了特定表演者,要讓單口喜劇成為台灣主流娛樂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她說。

即便意識到前路漫漫,亞爾伯羅認為基礎已經到位。「未來的發展將相當有趣,」他說道,「目前我持樂觀態度,雖然不覺得產業會出現指數型成長,但我們希望看到的是——既然已經開創演出空間,有五年經驗的人都可以幾乎每晚演出,這將帶給為新一代表演者帶來一個可以跟隨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