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設下未來30年達到淨零碳排的遠大願景,為求達標,除了必須積極推動能源轉型,政策面也要大幅調整。
去年四月,蔡英文總統在世界地球日首度宣布台灣的淨零承諾,期許在2050年達到零碳排,筆者當下聽到時,不禁抱持懷疑的心態。
儘管政府當時尚未放棄2025年再生能源占比2成的目標,但我們這些記者心裡有數,這個蔡總統競選時的能源政見,恐怕已經達標無望。此時再提出更大的承諾,又訂下積極時間表,似乎是大膽之舉。然而,氣候變遷已是迫切的危機,不能不正視。
2021年第26屆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6)在英國格拉斯哥市登場,全球共130國正式承諾淨零目標。日本(全球第五大排放國)與韓國(第七大排放國)雙雙誓言在2050年達到淨零排放。即使是身為第一大排放國的中國,也承諾在2060年前淨零。台灣名列全球第21大排放國,加入響應行列,2050年零碳排的目標似乎遠大,但又有必要。(台灣並非聯合國成員,無法在氣候大會宣示淨零承諾)。
台灣之所以擁抱減碳浪潮,除了是扮演好世界公民的角色,背後亦不乏急迫的財務面動機。台灣是製造業重鎮,產品從晶片到桌上型電腦應有盡有,客戶涵蓋Apple、Google與微軟等科技業龍頭,全都已經宣示加入RE100倡議。
RE100全球倡議支持企業承諾使用百分之百再生能源,最晚在2050年前達標,亦有許多企業選擇更早達成,例如Apple把目標放在2030年。全球企業──有些企業更是富可敵國──做出承諾後,必須推動旗下供應鏈全數逐步減碳。
RE100台灣代表李承歡指出,供應商若無法及時調整,恐怕會被淘汰。台灣至少已有23家企業加入RE100,包括宏碁、華碩、台達電、友達光電等大廠,規模最大的一家莫過於全球第一大純晶圓代工廠──台積電。
「其他成員都在擔心到哪裡買再生能源,因為所有企業購售電合約(Corporate Power Purchase Agreement)都被台積電買走了,導致台灣再生能源憑證(Taiwan Renewable Energy Certificate;T-rec)的價格飆漲。」李承歡說:「大家都說沒辦法跟台積電比。」
根據彭博(Bloomberg)報導,光是台積電就占了台灣2020年用電量的6%,而且2025年前預計增至12.5%。政府原本規劃2025年再生能源發電占比達20%,但今年初坦言無法達標,並將目標占比下修至15.1%。業界人士普遍認為,即使目標調降,也可能無法達成。2021年再生能源發電占比只有6%。
「各家企業之前都照著政府藍圖來規劃,幾乎把它當成衡量指標。」李承歡說:「現在發現離目標很遠,實在讓人喪氣。」
淨零路徑
根據政府今年三月發表的「台灣2050淨零排放路徑」,台灣必須逐步提升再生能源發電占比,從目前的6%,到2050年至少達60%。
路徑圖假設,台灣的能源需求在2050年前接近成長停滯,每年平均僅增加0.2%。相較之下,隨著電動車逐漸取代汽油車,加上其他民生電氣化趨勢,用電量預計每年成長2%,2050年前電力需求將成長50%。2020年用電量達2,712.5億度,2050年上看4,275到5,732億度不等。
根據路徑圖規劃,2050年再生能源占比要達到60-70%, 氫氣9-12%,天然氣(透過火力搭配碳捕捉、再利用與封存[CCUS]技術中和碳排)占20-27%,抽蓄水力1%。
非電力方面,無法削減的碳排量仍有22.5兆公噸,必須以「森林碳匯」(forest carbon sink)抵減。氫能與生質能技術這時將派上用場,協助工業製程(如煉鋼)與其他碳排活動減碳。
筆者採訪長年研究與評論台灣能源政策的中央大學教授梁啟源,詢問他對政府路徑圖的看法。
「如果2025年達成率難看,我覺得2050年也好看不了。」梁啟源說:「現實與目標的差距太大。」
台灣目前電力有一成來自核能,屬於低碳電力。梁啟源說,一旦2025年達成非核家園目標,台灣立刻會捉襟見肘,不僅不容易降低溫室氣體排放量,整體供電穩定度也堪慮。
此外,再生能源占比60-70%亦是難度極高的目標,因為台灣地狹人稠,又以製造業為經濟主軸。台灣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達640人,反觀日本只有345人,但同樣遠遠落後再生能源目標。礙於土地使用議題(包括糧食安全),太陽能電廠擴張不易。相較之下,離岸風電產業承諾將大型機組設在外海,爭議性固然較少,但梁啟源指出,產業成長空間受限於政府的國產化政策。
國產化政策要求部分零件由台廠製造,或部分服務由台灣員工供應。梁啟源說,這樣雖然能確保發展再生能源裨益本土經濟,但相關工程的建設腳步必須飛快才能達標,光靠台灣供應鏈支撐不起來。
「政府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兩個目標互相抵觸。」他說:「同樣的道理,政府承諾淨零,卻又把電力與燃油價格壓低,結果導致用量增加,國營能源企業負債沉重。另外,這項計畫還冀望在尚未經過市場考驗的技術,例如碳捕捉。」
梁啟源說,即使能夠迅速擴產再生能源,政府的淨零規劃仍有未盡完善之處,一個是台灣電網必須輸電到用電密集區,系統已經脆弱,另外則是儲能不足,無法因應再生能源的間歇性問題。
「台灣哪裡有再生能源資源?」他問。
「南部。」我回說。
「用電量最大的地方又在哪裡?」
「北部。」
「既然如此,為什麼政府計畫投入幾千億元來改善電網,卻沒有編列經費改善基礎設施,將再生能源電力從南部送到工業導向的北部呢?計畫中講到分散式電網、智慧電錶、就近供電,但問題是,最需要電的地方不在生產電的地方。」
一名不願具名的資深能源顧問認同梁啟源的擔憂。「我跟許多知名的科技業客戶合作過,他們都很擔心停電問題。」該顧問說。
台灣近幾年歷經幾次大停電,包括2021年的兩次,今年三月也發生一次。該顧問說,每次大停電,相關單位不但沒有由上而下進行系統性分析,反而常常歸咎於人為操作疏失。然而,如果是運作正常的電網,單一人為疏失應該不至於造成大停電。
「台灣有90%以上屬於可調度電力,卻無法做到電網穩定,是相當值得憂心的事,因為未來如果以再生能源為主,電力變動大,會更難維持電網的穩定度。」梁啟源說。他呼籲政府不應堅持非核家園政策。「我們要有基載電力來穩定供電。日本和韓國已經重啟核電,我們沒有頑固的本錢。」
筆者詢問李承歡,核能是否列入RE100倡議的能源選項。她的答案是沒有,但同樣爭議不斷的生質能卻是選項之一。「事情沒有絕對。」她說:「核電是有可能入列,尤其是用電需求無法只靠再生能源滿足的情況。」
產業觀點
「淨零是新的趨勢,從來沒有人做過,全球都面臨很多相同的挑戰。」全球風能理事會(Global Wind Energy Council)亞洲區總監賀勤森(Mark Hutchinson)說。針對台灣的淨零路徑圖,他也認為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他說,台灣堅決因應這個全球挑戰,值得鼓勵。
「我對路徑圖最大的批評可能是仰賴碳捕捉技術,但我們在這裡負責的是政策輔導。很多必要技術現在還沒有研發出來。」
太陽能與風能屬於間歇電力,因此必須部署儲存設備,能源供給才能穩定無虞。賀勤森預估,氫能未來將取代液化天然氣。此外,儘管面臨包括國產化政策等不同挑戰,他認為台灣在離岸風電的發展仍是亞洲領頭羊。
「台灣有這些問題,其實表示已經做出成績。」賀勤森說:「雖然確實還需要大幅調整,但投資人在這裡看到商機,政府也願意對外溝通。」他補充說,其他亞洲國家發展風電時,常常會問:「台灣在這方面怎麼做?」
除了技術推陳出新之外,賀勤森預估市場也會逐漸發展,更有利於推動再生能源。台灣的電力市場正在緩慢轉型,過去由國營企業台電壟斷,未來將演變成類似歐盟、澳洲與美國的電力批發市場。
電力批發市場可以減輕發電業者的壓力,不必尋找信用評級優良、又願意大宗購買全數電力的購電企業,原本的機制獨厚身為購電規模最大、信評較高的台積電。
賀勤森建議,台灣應該開放綠電憑證(亦即T-Rec)交易。綠電憑證目前只能由發電方賣給購電方,未來如果開放憑證交易,「零買」買方可以輕易從中間商購買,不必直接自行發電。
賀勤森期許,綠電買方能夠聯合倡導,藉此影響政府決策。「如果由我們遊說政府改變政策,很難不讓人覺得我們要求很多。但如果是購電方提出要求,很明顯是產業競爭的議題。」他補充,台灣也應該把綠電視為能源安全議題。「每生產1兆瓦時的再生能源,就代表不必進口一定數量的液化天然氣。陽光和風是關閉不了的。」
此外,台灣的再生能源產業也有進展。在台北南港展覽館舉辦的台灣國際智慧能源週展覽,規模似乎一年比一年盛大,而在今年的展場中,儲能系統比往年佔據更多展位空間。
經營併網型與混合型逆變器的跨國企業 Ksolare,亦參與今年十月的展覽,該公司協理 Li Shih-rong 說:「我們的系統目前協助台電平衡電網的供電頻率。但隨著愈來愈多再生能源併入電網,我們希望能推出更大型的系統,協助儲存核電與風電,以便在需要的時候供電。」
我問他對政府 2050 年淨零目標的看法。「對業界肯定是有正面影響。」他說:「有了明確的正確目標,民間企業更知道要投資在哪些方面。」
但他覺得政府的規劃做得到嗎?
「沒有設下目標,絕對沒有辦法進步。就跟讀書考試一樣,就算不能每次考一百分,但總是要以滿分為目標。再說,不能把所有責任都要政府扛,企業與民眾都要共同努力。」